泡沫之城:仅在美国境内,目前就已有将近100家科技业初创公司被视为估值不下10亿美元的“独角兽”。(图:Sean McCabe)
今年6月初的一个星期四上午,加州门洛帕克市沙山瑰丽酒店(Rosewood Sand Hill Hotel),这里舞厅大门紧闭,正在举行私人演示会。面积约260平米的舞厅内,天花板上垂下富丽堂皇的枝形吊灯,饰以银缂丝的丝绸幕布覆盖墙面,仅就舞厅这份气派,这座开阔的度假酒店也当得起五星的评级。舞厅的舞台后墙挂一个大大的名牌,写的正是硅谷最负盛名的风投公司之一——安霍创投(Andreessen Horowitz)的名字。
出席的投资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商务便装,衬衣领口的*颗扣子显然都没有系上。远望酒店之外,隐约能从汽车轰鸣声中分辨出几辆宾利和特斯拉车沿着沙山路行驶,把其他硅谷*风投公司的人员送到各自的办公室与创业者会面,评估新一批初创公司,搜寻下一家不容错过的投资对象。
寒暄几句之后,安霍创投的管理合伙人斯科特·卡普(Scott Kupor)走上舞台,告诉与会的投资者他们未来的投资方向——这家常被硅谷人士简称为A16z的风投公司已经累计投资数亿美元,投资对象既有Instagram、Facebook和Twitter这样的业内大牌,也有许多初创公司,比如最近估值约20亿美元的英国杂货配送公司Instacart。
和常见的投资者会议不同,这次演示看来还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。眼下,不少投资者正在为科技业可能存在的泡沫而忧心忡忡。
在这场宴会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卡普正急于平息这类担忧。他承认,现在的形势和1999年臭名昭著的互联网泡沫时期有些怪异地相似,比如在科技业初创公司之中,估值至少10亿美元的所谓“独角兽”在数量上已占据优势。然而,他在题为《今时不同往日(It’s different this time)》演讲PPT中满怀信心地向观众证明,这种担忧属于多虑。他用PPT里的图表强调:目前科技业的IPO交易在减少,而IPO数量正是预示上一次互联网泡沫最终在2000年3月破灭的要害指标。
20世纪末的泡沫持续发酵时期,几乎每天都有一家科技公司上市,如今科技公司的上市交易大概每周只有一例。卡普还指出,“现在资金正在回流,并没有通过公开市场流入上市公司的金库,而是赶上融资的末班车,为初创公司输血。”所以,卡普认为,现在没什么可担心的。
然而,真的是这样吗?
过去一年,美国其他地方都在热议同性恋婚姻、国内警察的暴力执法、奥巴马医改等问题,而硅谷无法回避的话题却是,我们是否身处科技泡沫。在这场硅谷大辩论中,安霍创投的联合创始人马克·安德森(Marc Andreessen)也许称得上是“反泡沫说”的领军人物。搜索他在Twitter的言论可以发现,“泡沫(bubble)”这个词被他引用了300多次。
无论是谁,只要让他发现有支持泡沫说的蛛丝马迹,都会成为他反复嘲讽和驳斥的目标。他的其中一个观点是,手机的迅猛发展从根本上改变了人类进行买卖的方式,从日用杂货到出租车服务等方面,都创造了史无前例的革新。
安德森的论点倒是有理有据,但针对泡沫的争论仍然不可能停歇。部分原因在于,泡沫的迹象越来越多,简直随处可见。2011年夏季,硅谷还在奋力挣脱上次泡沫破灭的魔爪——共损失6万多亿美元,纳斯达克指数的跌势仿佛让人回到1929年的华尔街崩盘年代。2000年,一些初创公司CEO的个人财富在几小时内就蒸发了几百万美元,还有人眼睁睁地看着个人全部身家在几个月内化为乌有。当时我初抵硅谷进行采访时,LinkedIn是*一家公开上市的互联网媒体。也是那个时间段,鲜有人识的初创公司Uber空有一个吸引眼球的名字,刚刚获得了一笔当时足以称为“巨款”的风投融资,那也才区区1100万美元。硅谷是现实的试练场,绝不是电视节目秀场。
可我注意到,就在几个月内,私人资本开始回流,一大批初创公司正在按自己的蓝图重新塑造这个城市。我被各种各样的人推销他们的应用,可那些APP都不过是用来帮忙找停车位、或发信息告诉别人我会迟到。Facebook上市不久之后,我学到一个新词“TNR 250”,这个英文简称用中文翻译过来全名应该叫做“250位暴发户(The Nouveau Riche 250)”,指代社交媒体巨头Facebook内部的一个秘密团体,即250名元老级员工。随着公司成功IPO,不少TNR 250的成员都成为千万富翁。股市的财富效应迅速扩大,TNR 250成员私下谈论的话题变成自己感兴趣的采购清单,其中包括游艇、飞机、街头涂鸦艺术家班克斯的自画像,甚至还有热带岛屿。
传闻在2012年Facebook上市后,上千人在一夜间成为百万富翁。图片来自Dailymail。
无论何时,哪怕我只是在报道里提到“泡沫”这个词,就会沦为硅谷人的出气筒。可后来,越来越多人开始担心泡沫。“独角兽”的数量飞速增长,目前仅在美国就有接近100家。纳斯达克指数收盘价最近创史上新高,超越了2000年互联网泡沫破灭前创下的记录。很多投资者都在担心用以衡量股票股本与盈利之比的指标,即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·席勒教授首创的周期性调整市盈率。《华尔街日报》报道指出,该指标显示科技股已经“充满泡沫”。
事实上,即使一些最积极冒进的风投最近也开始畏缩。在开头安霍创投的演示后不久,私募股权投资公司Elevation Partners的联合创始人罗杰·麦克纳米(Roger McNamee)向美国财经新闻网CNBC表示:“我们最近会找个时间做一下调整。”
在风投资本家青睐的社交平台Twitter上(不少人还在该公司上投放了本钱),安霍创投的劲敌Benchmark Capital的合伙人比尔·哥雷(Bill Gurley)也表达了和麦克纳米类似的情绪。哥雷在Twitter上说:“要是说我们现在没有泡沫,是因为情形还没有1999年那么糟,这就好比在夸金正恩这人不错,因为他没有希特勒那么罪大恶极。”(哥雷本人拒*这一引述置评。)
尽管有些人不情愿承认,甚至对泡沫一词都很敏感,理解硅谷现状的*方式还是回顾上次泡沫历程。上次互联网泡沫破灭前数月,NBA达拉斯小牛队的老板马克·库班(Mark Cuban)早早出手,将一手创立的Broadcast.com以57亿美元出售。库班对我说,无论如何,我们都毫无疑问正面临着又一场科技股泡沫,这次也会跟上次科技泡沫一样,要是泡沫真的爆裂了,许多人将遭到毁灭性打击。
或许,最清晰透彻地了解科技业的方法,其实是去观察其企业建筑群。顺着美国280号州际公路进入旧金山境内,映入眼帘的景致和美国其他地方无异。这条公路左边,阵阵浓雾从双子峰滚涌而下。路的右边,几十艘大型集装箱船停靠海湾,远看就像不起眼的沧海一粟。
在旧金山,约半数土地用于修建住宅,而如今,旧金山地区的办公用地却增长了15%。可想而知,新增的大部分商业用地都是为了满足科技业初创公司的需要。向南走,往库比蒂诺方向走大概50英里,你会看到苹果公司壮观的玻璃结构新总部“飞船”,它占地面积26万平米,能容纳员工1.2万余人。附近还可以见到Facebook新近入驻的总部大厦,它带有屋顶花园,号称是全球*的开放式办公楼。谷歌正计划在新设计的总部园区内起用一批名为crabots的自动工程机器人,它们实质上是小型的起重机,可以在短短几小时内挪动办公室墙壁、地板、天花板,从而改变整个办公空间。
谷歌的Crabots。
不过,硅谷在建的最雄伟建筑可能莫过于320多米高的摩天大厦。这幢玻璃结构的新地标由云计算公司Salesforce所有,它很快将成为旧金山最高的建筑,比该市现有的最高摩天大楼泛美金字塔还高60多米。
《繁荣萧条学:聚焦金融泡沫破灭前》(Boombustology: Spotting Financial Bubbles Before They Burst)作者、耶鲁大学讲师维克蓝·曼莎拉马妮(Vikram Mansharamani)指出,过去几乎每次大泡沫破灭前都会兴起建摩天高楼的风气。回想纽约那些叱咤风云的高楼——华尔街40号的川普大楼、克莱斯勒大厦、帝国大厦,它们无不在上世纪30年代美国经济大萧条到来前施工。马来西亚吉隆坡的双子塔在上世纪90年代亚洲经济危机爆发时竣工。台北101也曾是全球最高建筑,它奠基之时,互联网泡沫正处繁荣*期。
上述一些高楼大厦之所以当时能拔地而起,是因为建造者以为市场会继续走高,因而会有足够的租户入住。曼莎拉马妮还提到了另一个让人担忧的指标——艺术品市场过热,这体现市场过于自信。还有些经济学家提到名为“妓女泡沫”的先导性指标,根据该理论,当市场泡沫程度越来越严重时,连做皮肉生意的女子都会蜂拥入市。
1999年主宰业界的那种狂热正死灰复燃,而且越来越多地体现在日常生活中。2013年,旧金山湾区的高科技领域员工平均年收入接近19.6万美元,其中有些员工还在股市中斩获了几百万美元。即便是一些实习生,也能挣到7000美元以上的月收入,折合年收入约有8.4万美元(美国家庭收入的中位数也不过5.3万美元左右)。科技业广受推崇的猎头Rich Talent Group的创始人贾纳·里奇告诉我,上世纪90年代末以来,她从未见过如今这么激烈的高薪挖角战争。里奇说:“我曾经目睹两次生命周期,当时一切进展非常顺利,接着就崩盘了。我认为,现在我们就处在需求曲线的高峰。”
其他科技业猎头注意到,和1999年一样,如今任何细枝末节的招聘条件都会再次成为劳资双方谈判的议题,待遇方面越来越注重慷慨的股票与股权奖励方案,因为那可能最终给员工带来几百万美元的收益。而且,现在也和1999年那样,雇主盛行以层出不穷的工作福利吸引员工,比如提供精美菜式的自助餐厅、健身房、露天平台和独特设计的格子间。如此取悦员工的倾向营造了纵情声色的企业文化氛围,无不让人回想起上次的泡沫。
在今天的硅谷,一名Facebook员工的生日派对都会办得如同精心策划的婚礼,现场要布置冰雕和巧克力喷泉,还会请几位性感的女服务员,让她们挎着卖香烟等物品的小箱子挂在腰间,在场内游荡,这样一来,玩二十一点的宾客也可以趁机瞄一瞄她们的胸部。每天晚上都有十几家风投公司在市内的五星级餐厅、或者硅谷自己的“亿万富豪大街(Billionaires’ Row)”举行贵宾晚宴,为设计师、首席科技官或者年轻的企业家提供聚会和交流的机会。这一切的奢靡玩乐,都曾在上世纪90年代中叶吸引华尔街银行家、模特、大学辍学生和任何怀有创业梦想的人涌入硅谷。正像业内流传的一句话所说:“美女都亮相了,你就知道泡沫来了。”
一些硅谷的工程师和风投资本家坚称,今时不同往日。他们认为,过去人们只是在不择手段地捞钱。现在,他们是在让“世界变得更美好”。
越来越多的技术的确正在改变这个世界,或是致力于将人类送上太空,或是着力消除因疏忽大意发生的交通事故等。可是,就像美剧《硅谷》里说的那样,现实的硅谷也有这么滑稽的一面:所谓让世界更美好,不过是用最少传递信息方式来减少运输层、缩短运输流程。放眼全硅谷,大部分名声赫赫的初创公司实际上都是经过美化包装的“配送公司”。
从某种意义上说,它们尝试的无非是上世纪80年代达美乐披萨(Domino’ s Pizza)的老路。那家披萨外送公司宣称,可以在半小时左右将热腾腾的披萨送货上门。打车拼车服务Uber、亚马逊生鲜(Amazon Fresh)、谷歌快递(Google Express)、跑腿网站TaskRabbit等这种性质的新业务,其实就是在用计算机算法尽快将物品或者服务送到目的地。一名技术专家曾经在Twitter上发表过一条自己无意中听到的观点:
“旧金山科技圈不过是在努力解决一个问题:哪些事情是妈妈再也不会为我做的?”
也许这正是现在的硅谷与互联网泡沫时期*的相似之处,活跃的公司或多或少都在做同样的事。而今,美国64%的成年国民是智能手机用户。即使新生代配送公司能将立足点从台式机转移到手机,跑腿这种差事也尚未被证明是一种可靠的商业模式。
美剧《硅谷》讲的也是一群年轻人的创业故事。
不过,现在这些公司靠跑腿还能撑得久一点。美联储在金融危机后连续推出多轮量化宽松,中央银行以购买债券的超常规宽松措施刺激经济,为金融系统带来大量资金。经济学家克里斯托弗·索恩伯格(Christopher Thornberg)因成功预测2007年美国房产市场崩溃而闻名业内,他评价:“整个世界里,满满的都是钱。”纽约投行Tiger Global Management参与了短租平台Airbnb一轮15亿美元的融资。这些初创公司无形中一起助长了“FOMO”的风气,这一硅谷行话的全称是“害怕错过(fear of missing out)”。它是绝大多数风投机构无法忽视的下一个重大问题,因为风投也要对自己的投资者负责。
这又是形势特别复杂的地方。这类初创公司大多是私人企业,有自己的一套资产负债表,它们不必遵循美国证监会或者公开市场认可的做法为本公司估值,换言之,这类公司可以做出超高的估值,有时还会捏造估值。一位成功的风投资本家告诉我,最近他和一家希望获得新一轮融资的“独角兽”会面,当时他问那家公司的CEO,为何给自己的企业估值10亿美元。对方回答:“我们需要10亿美元的估值,这才能招新的工程师加入。所以我们认为那就是公司的估值。”
上述后续阶段的投资体现了硅谷中弥漫的监管缺失、强烈嫉妒心和幸灾乐祸心理,很多泡沫观察人士正是为此担心。首创独角兽一词的风投公司Cowboy Ventures的创始人艾琳·李(Aileen Lee)称:“过去一年半,独角兽基本上增加了一倍,可其中许多独角兽都不过是纸上谈兵,它们的估值也许在一段时间内都不符合现实情况。”艾琳还承认,其他一些公司或许永远也融不到钱,没法真正配得上“独角兽”的称号。它们将得到新的封号:“独角尸”。
然而,和15年前相比,现在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差别:直到1999年至2000年那场互联网泡沫崩溃的前夜,当时还很少有人希望那场盛宴收场。那时,科技业IPO俨然日常的即兴节目,动辄市值翻倍,有时在*上市交易日股价就会暴涨。因此,从大学生、银行家、教师、退休老人到加油站服务员,各行各业人士都将资金投入硅谷这个聚宝盘,希望获得巨大回报。此情此景仿佛全民上阵赌马,人人都去挑选中意的赛马,看上去任何一匹马都能让自己一夜之间身价激增,至少账面上是如此。
而这一轮显然不同。似乎社会各界都希望迎来一场科技泡沫,期望它破灭,你问我都有哪些人?看吧,既有因拼车服务应用Uber而失业的出租车司机,也有发现因为越来越多人选择Airbnb平台而渐渐客房空置的酒店管理者,还有因Facebook各类订阅新闻的算法所赐失去读者的报业媒体,以及与亚马逊抗争不止的书商和零售商。
或许最翘首以盼的还要数旧金山本地居民。如果天价房租能跌一些(哪怕租金仍然略微过高,也比天价要好得多),或者在周一晚上能订到一家像样的餐厅吃饭,他们就要欢天喜地了。
安德森反对泡沫说的观点也不无道理,他的部分依据是,泡沫在现在还没有爆破,可泡沫破灭的时点很难界定。据说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早已观察到,市场保持非理性状态的时间比企业维持偿债能力的时间要长。因此,早早的预警泡沫也是泡沫周期的一部分。
真正的差异可能是,苹果、亚马逊、Facebook、谷歌等科技业巨头现在无可争议地融入了我们的社交生活。或许这次泡沫破灭不会像上一次那么突然,规模不会那么大,也不会酿成那样的灾难。届时,情况可能类似于一辆笨重的拖拉机轮胎上破了个小洞,所以行驶速度慢了下来;也许这次的泡沫爆破会由许多动静和规模都比较小的泡沫破裂组成,更像是一次市场调整。
它的导火索会是一些看似不相干的因素,比如希腊金融系统崩溃、中国股市大跌,或者,呃,美国房产大亨特朗普竞选总统获胜——但愿这事不要发生。
川普几乎每天都是各大新闻网站的头条。
但是,无论这次泡沫出于什么原因破灭,一些人担心这次会比上次带来更糟糕的后果。上次互联网泡沫破灭时,互联网产业还是襁褓中的婴儿。而今,国际咨询机构麦肯锡的报告显示,到2011年,互联网相关的消费与支出已经超过了农业和能源业。
讽刺的是,无论这次泡沫何时爆破,无论以何种形式破灭,最终受到保障的都会是风投自己。大多数风投资本家都吸取了上次泡沫的教训,这次他们签订合约,以确保一旦科技企业破产、或者不得不部分出售时,一切剩余资金都将直接归风投所有,用硅谷的说法就是确保投资者能收回所有投资。然而,还有许多人依赖经营跑腿生意的初创公司过活,风投的防范措施可不会给这些人提供保护。它们也不会帮助那些因相信Zynga、Yelp或是Twitter的夸张宣传而投入积蓄的家庭小业主,任由后者的财富不断贬值。
不过,别担心,不是还有人一直在说“今时不同往日”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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